本帖最后由 逍遥者 于 2013-3-19 15:48 编辑
那一年，苏州河上的“氽江浮尸”
这年头，吃什么不仅要看钱袋子，还要看在什么时候、跟什么人吃，吃时配哪类段子，菜上桌时用什么牌子的手机拍照并发送。对了，还得关心身边正好发生了什么大事。 上周末，被朋友拖到外滩一家豪华饭店吃饭，港式粤菜，朋友热情漾溢地点了一只烤乳猪。此物一上桌，皮与肉经大厨之手巧妙切割，表面布满细泡的脆皮营造成央视春晚满堂红的喜庆色彩，更可贵的是，猪宝宝经炭火严刑考验仍面带微笑，风度不减丝豪，而且大家对最近发生在黄浦江上的事只字不提，但诸位只取薄薄一片，裹紧了面饼一口吞下，也不说好与不好。马上，这道菜就叫服务员撤下。翠花，上酸菜！ 我悄悄问服务员：这个烤乳猪这几天是否推出优惠价？她眉毛一扬：我们这里的菜都不优惠。我又不甘心地说：比如……乳猪近来数量大增，贵店是否因为采购成本降低而打折促销？她说：我们的乳猪是从广州空运来的。哈，所谓空运，大家都懂的。 吃不完的菜不能浪费，大家都光盘，我们岂能落后？烤乳猪分作几分，主人不由分说朝我手里塞了一盒。带回家里尚有余温，但老婆儿子都笑我：猪肉好几天没进门了，你偏偏从黄浦江边带回这货，明摆着顶风作案啊！你不怕死，我们可想活出个美丽中国呢！ 啊，美丽中国，谁不想呢？我从小就想，想了半辈子，越想越激动，越想越明白。对老百姓而言，最美丽的中国，就是吃饱，吃好，吃了没病没灾。但你要明白——我对基本没饿过肚子的儿子说——吃饱是第一位的，饿你三天，你就知道美丽中国原来是从饭碗出发的。 我得给儿子上上课，拿我亲身经历跟他忆苦思甜。初中混到毕业，被分配在一家小饭店工作，有一次，采购员老张生病，领导让我顶这个关键岗位干一阵。天寒地冻，天不亮顶着寒风蹬黄鱼车去菜场采购的滋味真不好受，更不好受的是，如果要不到基本的货，就会影响店里的营业。这话跟今天的孩子讲要费点口舌，这么说吧，那年头正是七十年代中期，虽然全市商业网点的墙上都张贴着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但现实的严峻在于，物资供应日日趋紧，从吃到用，样样缺，样样要凭计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饭店的原材料是第一要务啊，肉鱼蛋菜，前一天打电话预订，次日一早去提货，流程简单，但现场极度混乱，大家都在抢，去晚了，本来属于你的货就会不翼而飞。 有一次，菜场分配给我们店十几只光鸡，我大喜过望。一般情况下，菜场只分配我们鸡壳子和鸡头鸡脚，烧成卤味卖，很受欢迎，但利润较低，如果有整鸡，那就可以做成炒菜，利润高多了。但我在过秤时发现，这几十只鸡扎成三四捆，肉身偏小，更显出脚的长来，通体紫绛，成色相当可疑。我刚要开腔发问，菜场里的人就不耐烦地说：这么便宜的货你还不想要？人家抢都来不及呢。 这是事实，旁边已经有几位爷正虎视眈眈，赶紧班师回朝。但货进厨房验收，老师傅脸拉长了：这不就是死鸡嘛！店经理跑来一看，当即亲授密令：烧成卤鸡，多搁酒和葱姜，没问题。 卤鸡很快烧成，出锅后油光红亮，茴香与桂皮的香气令人垂涎。我们饭店的生意以晚上最为火爆，顾客都是劳动人民，小瓶装的土烧与各色卤味构成价廉物美暖心暖肺的黄金搭档。那天是16日，大多数企业的发薪日，正餐后，八点二十开始，生意渐入佳境，店堂里人满为患，热气蒸腾，一角一盆的卤鸡头，两角一盆的猪头肉都是抢手货，但三角一盆的卤鸡卖得最火。我心算一下，乖乖，利润超过百分之三百。很快，劳动人民就面红耳赤，手舞足蹈，进入了无比愉悦的状态。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怕有人口吐白沫钻进桌子底下，送医院一查，食物中毒，本人罪责难逃。度过了惶惶不安的一夜，结果风平浪静。店经理跟我说：60年我们在崇明围垦，饭粒掉在田埂上，一把拾起来塞进嘴里，饭粒里有泥土，泥土里沾有猪大粪啊，顾不上啦，一起塞进肚里，也没事。 我有一同学小黑皮，在苏州河码头掮大包，有一次叫我去吃西瓜，我兴冲冲赶去，却不见西瓜影子。他也不多说，叫我一起上了一条木船，手持一根竹蒿，上面系着一只尼龙网兜，手搭凉棚望远张望。很快，苏州河上游有异物漂来，近了，原来是一只西瓜，小黑皮竹蒿轻击水，如囊中探物。用拳头砸开，红瓤黑籽。西瓜经过长途漂流，不仅凉快，而且非常甜。他师傅也来了，告诉我在苏州河上工作的种种好处，夏天吃个西瓜简直不算什么，平常还有木料、、衣服、死鸡、死鸭等款款漂来，有一次大家发现了一头死猪，鼓鼓胀胀甚是惹目，十几根竹蒿一起伸进水里争抢，浊浪滔天，各船主打得头破血流。当然，每年四月有还有河豚鱼漂来，弄不清爽，吃了就要送命。“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比方说啊，一打三反运动来了，清理阶级队伍了，苏州河上差不多每天会有死人漂来，合扑的是男人，朝天的是女人，这就是上海人所讲的‘氽江浮尸’。你问我为什么？等你成家后自然会明白了。”小黑皮师傅在说这些事时相当轻松，有一种笑看江湖的淡定与从容，让我非常佩服。在我登岸告别时，小黑皮的师傅又热情关照：“以后我捞到猪猡了，请你来吃红烧猪头肉，多搁大蒜多搁姜，吃了长命百岁。” 我还有一个同学在疾控中心工作，他的结论是：“没有吃的时候，屁事都没有。你比如说黄浦江上这几千头猪，放在凭票买肉的时代，还能等你从嘉兴一路弯弯曲曲漂到东方明珠吗？也只有大家吃饱了，问题才旋踵而至，什么食物中毒、地沟油、塑化剂啦，还有三高。这些问题是发展过程中才可能发生并暴露的，也只有通过深化改革、不断发展才可能得以解决。”这位老兄是处级干部，果然比我和小黑皮有水平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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