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盲赌式的离婚——关于苏格兰独立公投之所想

逍遥者

今年9月8号，苏格兰将举行独立公投，苏格兰人将再次用和平、民主的手段决定自己未来的命运。关于这个话题，看到很多人的分析和解读，多有不同看法。在此干脆将对此事的看法写出来，以作讨论。

1.  苏格兰独立公投的法理依据何在？

关于主权国家内部的一个地区谋求独立，究竟是本地人的意愿就足以决定还是应该全国人民共同决定，常有争议。要理清为什么这次苏格兰本地人的公投就可作为是否独立的法理依据，首先要看苏格兰当初是怎么并入英国的。

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合并首先要追溯到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入主英格兰王位。历史上苏格兰和英格兰一直都是两个主权独立的国家，双方分属不同的民族，历史纠葛很深，战争不断，但一直作为更强势一方的英格兰却也始终没有长久地征服过苏格兰。中世纪的欧洲，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法国、西班牙以及北欧国家们经常互相打来打去，国家间的联盟和翻脸也都是朝秦暮楚、家常便饭。和中国历史里经常发生的一样，和亲在这些欧洲国家中也是一种重要的外交手段。而英国的历史也就此改变。

著名的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就是那个娶了六个老婆，杀了两个的国王）的妹妹就嫁给了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四世，导致此后苏格兰王室都有了都铎家族的血脉。当英格兰都铎王朝的最后一位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亨利八世的女儿）以处女之身去世，都铎家族就此绝后的时候，从血统上最接近英格兰国王王位的就是这位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他外公是伊丽莎白一世的表哥。而且詹姆斯六世是第一位信仰新教的苏格兰国王，对于一生都致力于保卫新教信仰，防止天主教复辟的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来说，也乐于将王位传给这个远房外孙。就这样，两个世仇的国家因为一次联姻有了一位共同的国王，而且从此整个大不列颠岛都只有一位国王（女王）。王室的统一为日后国家的联合奠定了基础。

从这段历史也可以看出欧洲历史中两点有趣的特点。一是，宗教信仰比国家政权更重要。历史上欧洲国家之间的关系大多时候都是以现实利益为考量的，因此经常翻云覆雨。而当宗教差别引入时，国与国的关系立刻变得简单明了——信仰同一种宗教的国家天然就成了盟友，无论历史上纠葛有多深。二是，在欧洲国家私有产权的观念深入人心，国家就相当于国王家的私产，单纯以血统的远近决定继承权。因此昨天还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国的国王突然就变成自家国王，或者某位天潢贵胄的幸运儿同时兼任好几国国王，哪怕有些地方甚至他都从来没去过的事情在欧洲历史上屡见不鲜。比如前一段很火的雷剧《白衣校花和大长腿》里，男主角号称来自的哈布斯堡家族当年就是凭借比较会联姻也比较会生孩子而当遍了欧洲各国国王的。这种事情在东方文明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汉家皇帝恐怕再绝后也不可能从匈奴找来一个当年汉朝公主生的后代来当皇帝的。当然我国君主的生育能力和婴儿的存活率也比较强悍就是了。

总之，当詹姆斯六世同时兼任了苏格兰国王和英格兰国王的时候，就开始动脑筋把两个国家真正的合并到一起了。他有这种想法不难理解：当政客的，谁不希望自己的权力更集中一点？发号施令的范围更广一点？毕竟当年的国王还是有实权的，如果是今天这种空有名头的英国女王，恐怕也不会动这种心思了——国家大小有什么关系呢，苏格兰独不独立又关我什么事呢？反正我永远都是苏格兰女王、英格兰女王、澳大利亚女王、新西兰女王、加拿大女王……

詹姆斯六世为了说服英格兰议会同意和苏格兰合并也是很努力的了，不惜“出卖”自己的祖国。比如他对英格兰议员说：“合并就像结婚，你们是丈夫，他们（苏格兰）是被你们征服的。”而且这哥们自从当上了英格兰国王以后，就喜颠颠的搬去伦敦住了，只是承诺每三年会苏格兰老家走一走，看一看。可见，男人对待政权就像对待女人一样，都嫌贫爱富，有了更好更大更有钱的，就把糟糠之妻打入冷宫了。

但是直到詹姆斯去世也没能搞定议会。英苏两国直到光荣革命后，议会彻底掌握了国家权力后，才于1707年共同签署了《联合法案》——规定英格兰与苏格双方以平等的地位组成联合王国，双方各自取消了自己的议会，成立了统一的联合王国议会，也就是今天的英国国会。

就像詹姆斯六世设想的那样，英国是以英苏两国像“结婚”的形式，平等的自愿的组成的联合王国。既然是结婚，自然也就可以离婚，离婚时也自然只需要其中一方的意愿。这就是为什么苏格兰作为主权国家英国的一部分，她想要独立时只需要自己一方民众的公投就拥有了法理基础，而无需全英国民众集体决定。

因此可能会让一些人失望了，这次苏格兰的独立公投的意义其实并不适用于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渴望独立的地区，尤其是与中国相关的一些问题，比如台独、疆独、藏独等。尽管已经有很多地区依靠民众自决取得了独立身份，但这次苏格兰公投之所以效力如此没有争议性，英国中央政府对此事之所以如此插不上手，也确实是事出有因的。

2.  苏格兰为什么有人想独立？

首先自然是历史原因，国仇家恨。全世界最不爽英格兰的地方应该就是苏格兰了，而且这种不爽几乎是一种天然的反感。但是不爽归不爽，平日里大家生活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仅仅因为历史原因不爽而坚决不愿意和英格兰共处一个国家的人毕竟不会太多。真正的具有普遍性的原因在于苏格兰人和英格兰人在政治理念上有着极大的差异，但英国的选举制度又决定了苏格兰人对于全国性事务的话语权是非常有限的。

英国国会共有650个席位，这其中苏格兰地区只占59个。席位的分配是按照人口比例来的，占英国人口8.6%的苏格兰占有了9%的国会席位，其实还沾了点小光。但是人口上的巨大差距，让苏格兰这59个国会议员席位经常处于无足轻重的地位，历次大选几乎都是得英格兰者得天下。更严重的是，关于政治的选择，苏格兰人和英格兰人有着显著的不同。

比如，现在英国国会的第一大党保守党一共在上次选举中赢得了303个席位，但是只有一个来自苏格兰地区。而苏格兰地区59个席位里，工党就占据了41席，而且几乎历次的大选，苏格兰地区的选票都大部分流向了工党。因此尽管英国整体从长期上看差不多是保守党和工党轮流执政，平分秋色，但如果让苏格兰人自己说了算，那么执政党几乎次次都会是工党。相反，在英格兰地区，民众大多数时候还是倾向于保守党。

这就可以看出两地民众的政治选择和国家理想的不同。在英格兰地区，还是有相当部分的民众是坚持英国的传统理念的。而苏格兰人则几乎是清一色的左派，他们更希望自己的国家能够安安静静的做一个北欧或者瑞士一样的社会主义国家——小国寡民、现世安稳、不需要神马国际影响力，巴不得英格兰人赶快把核武器搬走。

尽管现在苏格兰人已经有了自己的议会，也享受到了比英格兰人更多的福利，比如吃药不要钱，用水不要钱，上大学也不要钱等。但显然有人觉得这还很不够，毕竟现在的政治体制下，英国的中央政府对苏格兰地区的经济还有着相当程度的影响力。而这些影响力，又往往是和苏格兰人的意愿是相悖的。

就像现在的苏格兰第一部长萨尔蒙德在鼓吹独立时经常煽情的说的那样：英国的政府不是我们苏格兰人选出来的，我们希望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

3.  独立公投会通过么？

尽管苏格兰人的政治理念和英格兰人显著不同，但是目前各种民调显示，这次独立公投会通过的可能性是不大的。因为独立毕竟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大多数苏格兰人还是会用理性去思考的。

最大的问题是，公投时投个“yes”容易，而且投了yes也意味着苏格兰一定会独立，但什么时候能真正的独立，以什么条件独立，独立后是什么样子则还需要很久才能知道。独立毕竟还要走法律程序，要经过英国国会的批准；如此多共同的财产，如何分配，怎么分配都需要旷日持久的谈判。而这些才是真正影响到苏格兰人未来生活的因素，也是决定苏格兰人选择的关键。

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多数英国的政客都很有信心苏格兰不会离开英国——在一切细节都还没确定的情况下，苏格兰人会拿自己和后代的幸福做赌注么？会放弃一个已有的还不错的生活而选择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么？

比如苏格兰想要安安静静的做个富足的社会主义小国的关键就在于北海油田以及英国石油公司（BP）的产权分配。如果已经确定独立了，苏格兰人能从英格兰人的谈判桌上占到便宜么？新国家的诞生、企业的分裂都势必造成内部交易外部化，使交易成本上升，因此，究竟要将多少资产分给苏格兰才能保证民众生活质量不下降，在此之前谁都心里没底。

再比如苏格兰的银行究竟是会选择搬去伦敦享受金融中心里低廉的交易成本还是选择留在爱丁堡为国家建设服务？苏格兰的货币怎样解决？NHS医疗系统会怎么分配？这些都是苏格兰普通人需要一件件考虑的。有如此多琐碎的事情要考虑，苏格兰人愿意操这个心么？

苏独积极分子萨尔蒙德自然是一遍遍的说，苏格兰独立了大家会过的更好。但是没有具体的独立后的规划，这种言论更像是煽情而苍白的口号。

因此这次公投是在连牌面和潜在收益都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要把全部身家性命都压上的一次彻彻底底的盲赌。更重要的是，即便是白手起家，也未必没有成功的希望，但对于已经习惯于享受福利，还想享受更多福利的苏格兰人会愿意站出来以牺牲掉自己这一代人的福利，为子孙后代艰苦奋斗么？

4.  2014年之后的英国会怎样。

无论苏格兰能不能成功独立，这次公投都必然会给英国的国家形态带来深远甚至颠覆性的变化。

苏格兰独立了，一切自不必说，英国的国际影响力会进一步下降。即便在欧洲，独立后的苏格兰势必会更向欧盟靠拢，而进一步被孤立且实力受损的英国是否还有底气像现在一样在欧盟内部独树一帜，甚至时不时唱反调，谋求领导地位呢？也许残酷的现实会让英国也渐渐安心做一个没有地位的小国。

在英国国内，政治光谱将再次发生显著的变化，从而引领各党派重新修正自己的位置，以迎合选民。失去了稳定票仓的工党自然受影响最大，势必会推动工党进一步向中间路线靠拢。相应的，保守党自然也会主动或被动地改变。

即便苏格兰这次选择继续留在英国，英国政治形态的转变也已经被摁下了按钮。

这次为了留住苏格兰，保守党和工党都承诺，只要不独立，未来中央政府将会进一步向苏格兰议会下放权力。在苏格兰已经高度自治的现状下，进一步的权力下放也许会导致中央政府在苏格兰失去了所有的内政权力。而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会更意义深远。首先威尔士、北爱尔兰地方政府会不会由此看到甜头也要求更多的权力下放？那么由此一来，英格兰人会怎么想？为什么英格兰人无法决定苏格兰人的内政，但来自苏格兰的国会议员却还可以参与英格兰的内部事务呢？因此会不会导致议会变革，使得诸如教育、交通等英格兰的内政问题只有来自英格兰的议员才有权决定呢？那么如此一来，英国内部将会出现四个高度自治相互独立的邦国，中央政府将只会负责英国的军事和外交。英国的国家组成形式将会发生革命性的变化。

当然，这对英国来说未必是坏事，通过分权，摆脱了因内部族群需求不同而造成的内政施政的困扰和羁绊，英国政府可以将精力更多地转移到宏观政策和外交事务上来。高度自治，过上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的地区也反而失去了谋求彻底独立的冲动，毕竟国家军国大事，大部分普通百姓是不怎么关心的。这样，英国反而容易保持国家的完整和统一。

因此无论这次公投的结果如何，2014年都注定是一个写入英国历史的年份。300年前苏格兰和英格兰以平稳的方式合并奠定了今日以平稳的方式离开的可能性。但换个角度想，倘若这次苏格兰没能成功独立，也要归功于当年那份平等、自愿的《联合法案》。毕竟联合时客客气气的，独立时就要有商有量，而由此导致的利益分配的不确定性就会促进人们倾向于维持国家完整。如果是依靠武力谋求独立，抢到的财产就是自己的，那么苏格兰人心里的顾及恐怕就会小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