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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镇远悠长的光阴
在镇远,我们上演了一幕穿越剧。这出戏,不长不短,不拖沓不仓促,悠慢地,镜头一个一个拉开,没有对白。
镇远很远,从长沙到黔东南,躺在火车卧铺上摇了十几个小时,把整个黑夜摇过去了才到。揉搓着迷糊惺忪的眼下了车,小站台上芦笙曲已经在晨曦里清爽爽地吹响,脑子里被摇了一夜的混沌也倏地明朗了。我带着寻觅苗家阿哥阿姐的期盼奔过去,却不料更大的惊喜正等在那里,一群满身苗族银饰画着红嘟嘟嘴唇和腮红的孩子在站台上跳着芦笙舞。女孩们旋着舞步吹着芦笙,男孩们则每人手上举着两张小板凳,噼里啪啦击得震天响。大概是不习惯嘴上猩红的唇膏,孩子们毫无例外的,全都嘟着小嘴,腮帮子鼓鼓的。一边很认真地跳着舞,黝黑黝黑的小眼珠子却滴溜溜直朝着我们打量。这该算是此次镇远之行的第一道风景。
穿过热热闹闹的芦笙板凳“仪仗队”,我们的大巴往镇远进发了。导游也是苗族的,一身服饰极漂亮。色彩艳丽的苗绣褂子,滚了黑色金丝绣边的百褶裙,随意绾的髻子上斜斜地插着一把小巧的银梳子,脖颈上是一个錾着龙凤的银项圈,两只腕子上还各有一个掐丝的银镯子。虽说仍是繁复华丽的苗服,但对比站台上盛装的阿妹,这个姑娘显得明丽不少,黑黑的脸膛露出一丝微红的羞赧,声音倒像撒豆粒一般脆生生的。
乍一见镇远古城,粉墙黛瓦的楼一溜排开,故乡古韵,两千年的梦终于揭开。这时我忽然被被窄巷子尽头的河水镇住了。我丢开大家,飞跑着穿过小巷,仿佛穿越了时空一般,一条静谧的小河直陈在面前,以最清洁、最澄澈、最深邃的碧,轻轻地撞击了我的眼,入了我的心。细想来,这一撞击其实完全不轻盈,它几乎勾起了我对一条河全部的念想,就像一个男子对心仪女孩的全部念想一样。一条河就该是这样的,碧绿、澄澈、静谧,灵气十足。如果说,镇远有了灵气,那么就是它赋予的。它穿城而过,静静流淌,仿佛亿万年来一直呈现着一样的面目,光阴变了,它仍未变。
从那一刻起,我爱上这个小城了。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竟能碧成这样,这座小城的人们就够让人敬服了,大概,仅仅用民风淳朴都不足以体现吧?河是安静的,河畔的小城也安静,河堤上悠闲坐着三三两两的居民,河里不时扑通跃进几个光屁股的孩子。我倚在栏杆上,看蓝的天,绿的水,呆呆的,有梦回儿时的幻觉。
这条河叫舞阳河,河边两个下象棋的老人告诉我,那对岸山崖上还有一个青龙洞。循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依山而建在苍翠中探出头的楼阁,这回,是真实的古意。我用目光寻找通往对岸的桥,跃跃欲试了。
“你要想看古城就去后面的老巷子吧!清一色的‘歪门邪道’!”老人冲着我的脊背又一声喊道。
“歪门邪道”?有吸引力!我回头,冲他们笑笑,算是谢谢了。只是,他们的这一声喊却又让我犹疑了,是先去对岸看掩映在葱茏峭壁间的青龙洞,还是先去后面看那邪门的“歪门邪道”呢?我是天性好奇的人,一直不愿走寻常路,这样一个“歪门邪道”之地,焉能不去?
穿过士兵般排列的仿古街道,很快,我就把虚的、闹的、伪善的诸多繁琐抛到身后了。一条古巷真实而宁静地拥抱了我,所有的俗世纷扰全都清寂了。青石板路随着山势爬坡上坎,转弯抹角,仿佛是建筑师太过于随性,顺手铺就的一般。两侧的山墙也砌得随意,青石块、红砖、青砖,甚至鹅卵石,一齐上阵,像小时候男孩们搭的“打战”的掩体。只是,这乱七八糟垒的墙缝里,会不时斜生出一株小草,几枝小树,还有墙根下青苔斑驳,都告诉我们,它们其实是经了岁月的。偶尔一道门,居然真的歪斜着面对巷子,仿佛顽皮孩子捉笔的图画,全然不严谨。
我再往里走,脚步轻叩石阶,在幽深的空间里碰撞出清脆的回声。
巷子一条条纵横交错,任你站在哪一条巷道中间,回头看不见巷头,转身也看不见巷尾,弯弯曲曲。却在每一道弯之间,总会不经意出现一个小小的意外,一个古井,一座微型的土地祠,山墙上一条文革时期的标语。这又是一段未被改变的光阴,在时序的更迭中,它被凝固了,于是,可以让我们穿越而来。
在小巷里穿行了很久,我想要寻觅出路的时候,巷子口便不失时机地出现了,我又从某一个久远的时代,回到当代。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探那边山崖上岿然峭立的青龙洞。要想到对岸,须得过一座桥。桥叫“祝圣”,桥上有一座小巧的八角阁楼“魁星阁”。据说这桥跟张三丰有关,阁楼则是刘伯温命名的,而且自他题名后,镇远竟陆续出了好几位状元。我好好地在“魁星阁”下坐了半天,只为沾沾文曲星的“仙气”,让自己变得聪明点儿。
青龙洞其实是依山势而建的宗教建筑群,山崖、溶洞、古木、藤萝,与建筑融为一体。楼是山的附丽,山是楼的依凭,飘凌于舞阳河畔,以刚硬的气势与明媚的河水相得益彰。进得山门,便见巨木高擎,似乎山崖全靠它们撑起。悬崖溶洞间,飞檐翘角,凌空贴壁。几十米长的藤蔓从高高的崖上根根垂下,被河风吹起轻拂岩壁,直让我疑心是不是进到了《水浒传》里的蜈蚣岭。而且,这崖上也确实有道观,不但有道观,连佛教寺庙和儒教祠堂都有。会不会是我看错了呢?这三教怎么可能合而为一?记得《西游记》里就写了车迟国虎、羊、鹿三个妖道奴役和尚的情节,可知自古佛道不相容。可是,在青龙洞中居然佛道做了邻居,而且道观和寺庙中间竟还夹了一个尼姑庵。一向以理教严苛为尊的儒家也在这里掺和着,一掺和就是好几百年,实在是奇迹。在这个山崖上,世界大同了。
坐在半挑于空中的阁楼上,迎着飒飒的河风,我的脚底有些发颤了。浑厚钟声从苍翠的古木间沉沉响起,很快定了我的心魄,却又更快地蛊惑了我的神魂。脚下澄碧的水,身后葱茏的山,眼前肃静的庙宇,不远处静默的巷陌,一切都素净质朴。我中蛊了,不是苗家女子特有的蛊毒,它不霸气,不妖冶,没有让人迷醉的暧昧,也没有噬人魂魄的纠缠。这里不张扬,不惊艳,没有放纵的激情,只有,穿越了光阴的遥远气息,织进河风里,传过来。蛊惑我的,就是这悠远的宁静。
镇远是唐宋一位青衣的书生,执一卷经,默然地读。而我们从俗世中穿越而来,甘心在他的经卷中,遁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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