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波站在街头,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路上是来来往往的车流。 太阳明晃晃的,有些刺眼,站的时间长了,曲波的额头微微地冒了点汗出来。他抬手抹掉汗渍子,目光还是没有离开路口处的那块大大的LED大屏。 LED大屏上正在滚动播放着广告,曲波数了数,一共10个广告,9个是卖房子的,还有一个是推销家居的,也没逃得了和房子有关。 “稀世臻藏,仅存十席”、“匠心营造,只为独有”、“历时千日,终成经典”…… “坐拥城市核心,眺览田园风景”、“双轨交,双名校,双商圈”、“立居一线,价格二线”…… 曲波盯着创意无限、精心制作的广告画面,仿佛在欣赏一部精彩的电影。这部电影已经上映了很多年,他时不时地还会重温一遍,每次都有不同的感悟。 十几年前,曲波为了娶媳妇,买了他人生的第一套房子。为了房子,他掏光了父母一辈子的积蓄,加上自己辛辛苦苦攒了点钱,刚好凑够个首付,然后就是一屁股贷款,漫长的三十年,就好像一座用百元纸钞垒起来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看着每个月原本就不多的工资放在银行卡里还没捂热,就直接逃离了自己的视线,换了个富有的东家,曲波的内心是凄楚的,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卡里的数字看似是虚拟枯燥的,却让曲波有了个实实在在的家。在那个只有五十来平方的蜗居里,他完成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件喜事儿——洞房花烛夜;也是在那个只有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陋室里,他迎来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乐事儿——他有了儿子。 曲波清楚地记得在儿子三岁的时候,他和妻子的一番对话。也正是那次对话,让他最终下定决心——换房子。 换房子,看似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但对曲波这样的工薪阶层的年轻小两口来说,远不是去菜市场买斤白菜那么简单。白菜的价格随行就市,有跌有涨,即便涨了,这几十年过去了,最多也就是从五分钱涨到了两三块钱,中国的普通老百姓都吃得上吃得起了,想吃时还能包上一顿白菜猪肉饺子。 可是,房价呢?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国内有了商品房这么个概念,短短的三十年里,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就像雨后春笋,遍地开花,也没个地域时令,很快就席卷了整个华夏大地。房价就像坐直升机似的,仅曲波在的小县城,就从最开始的四五百块钱一个平方,涨到了眼下的两三万。 四五百块钱,是个什么概念呢? 记得2000年的时候,曲波的工资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一个月千把块,在县城算是中上水平了。如果那个时候买房,不吃不喝,一个月能买个二三平方,半个厕所的大小了。这样看起来,还是蛮期待的,也挺有成就感。 两三万块钱,又是个什么概念呢? 2018年,曲波的工资满打满算,一个月小一万,在小县城还是中上水平。这个时候买房,不吃不喝,一个月只能买半个平方不到。半个平方是多大呢?厕所里的一块地砖而已,装个冲水马桶都不够,更不要说一个厕所了。这样看起来,还有心情期待吗?还有成就感吗? 写到这里,读者可能要问了,你写了这半天,到底想说什么?是说房价吗?是说买不起房,发泄情绪吗?这都是老调重弹,一点新鲜劲儿都没有。 你不是经济学家,从市场的角度分析房地产发展的利弊;你又不是社会学家,从社会的立场解析房子对老百姓的重要性;你更不是开发商,从赚钱的心思吹捧自己盖的房子是多么多么得好,目的就是让老百姓掏钱。 那你还在这里啰嗦什么呢?以《房子》为题,写了这么一大段废话,小说不是小说,除了有个主角的名字叫曲波;评论不像评论,里面还有个主人公;更不是名人大V,好歹有名气,总有人愿意看,时不时地还跟些帖子,算是粉丝互动。 那为什么还要写呢?作者一时倒难住了,回过头来想一想,是什么原因让作者提笔的呢?是买房子了?是卖房子了?是看新闻说房地产市场收紧了还是放松了?好像都不是,那到底是为什么呢?作者停住了笔,认真地琢磨了一下,想到了一个看上去听起来还有那么点内涵的理由——房子就像一件古董。 曲波对房子的感悟就像是一个收藏家对古董的爱恨,交织在一起,好似一团被家中的宠物猫挠乱的毛线,找不到线头,理不清整不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曲波其实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承认。他实在无法想像,就在自己准备再一次换房子,正想着怎么找钱时,又是和妻子的一番对话,让他仿佛在黑暗中孤独行走了很长时间,已身心疲惫、精神崩溃之时,看见远处的黑幕中闪烁着点点红光,宛若飞落的流星,划过夜空;又恰似万家的灯火,照亮了城市;更像是一盏烛光,点燃了曲波心中的希望。 时间回到了半年前,曲波和妻子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话题自然离不开孩子、房子和票子。 “老曲,孩子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工作也差不多定了,后面的事你要想想了……”妻子一边盯着电视里播的家长里短的肥皂剧,一边啰嗦着。 “想什么?工作还八字没一撇呢!想什么,有用吗?”曲波捧着一本线装版的《资治通鉴》随意翻着,心不在焉地反问道。 “不想?!现在不想?!那什么时候想?等要结婚了,临了了,才想起来没地方住?”妻子显然没好气地回呛道。 “你说的是房子啊?”曲波玩笑地说道。 “不是房子是什么?”妻子提着嗓门叫道。 “钱从哪里来?”曲波没好气地问道。 “不是有你的那什么宝贝嘛!”妻子也似心不在焉地说道。 “啊?!”曲波一时语塞了。 妻子是个中学老师,教语文的。原本也是一个有理想、有激情的优秀教师,立志于授业解惑、教书育人,甚至写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字幅挂置在书桌前,一日三省,颇有一番种桃培李的师表豪情。 只是,现实并不总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在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心无旁鹜地为了学生劳心劳力,兢兢业业地奉献着自己青春年华的时候,学校却以“她带的班的语文成绩总是拖后腿,影响了学校的升学率”为由,把她调离了初三毕业班,改教初一新生。 这一来,妻子满腔的激情和美好的憧憬,就在校长一句看似公事公办的评语中,被击了个一地粉碎,更如严冬里的刺骨寒风,在她清秀的脸颊上一刀刀地划过,落下了疼身痛心的伤痕。 直到有一天,她的同事,也是闺蜜的一番肺腑之言,让她恍然大悟,自后走上了追随大流的道路,并乐此不疲,甚至义无反顾,其冲劲儿远比工作更加激情四射。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用她闺蜜的话来说,“不务正业”也是正道,如果没有她们这些老师们的“歪门斜道”,又哪里来的“升学率”。从一定程度上说,学校一直追求的“政绩”也来自老师业余时间的有私奉献。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曲波听完妻子热情洋溢的演讲和雄心勃勃的计划后,不禁脱口而出。当时,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也正是因为妻子的这番冒险,几年后就给他们换来了一套更大的房子。这样的结果,让他着实有些无语,更有一份无奈永远地留在了心头。 曲波是当地县文化馆的一名小干部。文化事业也是国家全面发展的重要内容,只是在GDP的压力面前,这些都成了政府报告里的点缀,“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成了地方政府吸引投资,搞活经济的有效手段。 当地处苏浙交界,外有江南婉约之形,内兼钱塘经商之质,改革开放几十年,百姓的生活已是小康。县政府借历史、小说里的几段正史野秩,搞起了“名镇经济”,更是发掘出了一个“笔洗之乡”的噱头,一番找寻、研讨、深挖之后,大张旗鼓地捣腾起来,没几年还真弄出了点名堂。 曲波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历史,原想着毕业后找个博物馆谋份清闲的差使,比如研究研究中华五千年文明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不指望整出个什么唐宋元明清的历史真相,著书立作,成为历史大家,权当是糊口饭吃,时不时再整点小酒。结果,不知是老天有意成全,还是故意捉弄,阴差阳错地把他塞进了当地的文化馆,虽说听上去还算是和专业擦了个边,但显然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过,曲波却很满意。和华夏大地延续不绝的历史传承、浩繁如星的辉煌过往一样的是,地处江南一隅的小小县城也有着吸引他的溯源,不是名山大川,也不是故城旧迹,更不是帝王名臣,而是一方小小的笔洗。 曲波是刚到文化馆上班后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整理一堆零散的旧书残报中发现了一本泛黄卷角的竖版小册,里面记载了中国文房四宝的一些传闻秩事,其中特别提到了笔墨纸砚之外的另一个书画器物——笔洗。 书中写道:笔洗,系洗笔器皿,书房文案物件。古来,笔墨纸砚,为文房四宝,得物宝天华、地灵人杰,渐有湖笔、徽墨、端砚、宣纸之名。笔洗未列其间,不知由来。然,看似卑微,数千年来,在书香门第、文人骚客间,亦是怡情养性的挚爱之物,多为瓷玉质地,造形别致、情趣盎然,更有传世稀品,藏家之臻。 也就是从那时起,曲波对笔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在史书杂说中搜踪寻迹,了解笔洗的往昔今生。周末的时候,他跑到古董文玩市场,在一大堆琳琅满目、真假难辨的瓶瓶罐罐里挑眼转睛,几年下来,也淘到了几件小品,像青瓷荷叶洗、钧瓷梅花洗,花了他不少的精力,还有大笔的银子,让妻子时不时地嘲讽讥笑一番。 直到前几年,曲波以“笔洗探溯”为题,写了一篇“笔洗之乡在哪里?”的研讨文章,发表在当地的报纸上,算是给自己的工作做个交代。不承想,这篇看起来显然是自我吹捧的文章给县政府带来了启示,县上主要领导一纸批示,要求专门成立一个研究会,以官方的名义,从笔洗切入,全面深入地探究当地的文化遗产,促进经济社会文化高层次发展。 曲波自然进了研究会,当了研究会的秘书长。会长是县委书记、常务副会长是县长,文化局局长是副会长、文化馆馆长是执行副会长。有了一把手的重视,研究会把宣传部、统战部,教育局、广电局等但凡沾点边的部门主要领导全都拉了进来,热热闹闹地扯起了大旗,也就有了后来的“中国笔洗文化节”,一届接一届地办得是圆圆满满、风风光光。 借此东风,几年的时间,县上就开了百十来家文品店,除了卖笔洗,还卖文房四宝,也有笔架、笔搭、镇纸什么的,也的确给当地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和社会效应。 后来,县里的一二把手都被提拔到了市里,文化局局长升了官,文化馆馆长当了文化局副局长,只有曲波还是文化馆里的小干部,除了开研讨会、办文化节的时候露个脸,陪领导吃个饭,平时就窝在单位里,继续研究他的笔洗。领导看在他有功的份上,也就由着他去了。妻子虽然心里不忿,但现实如此,只能好言相慰,时不时地还鼓励鼓励他。 读者看到这里,一定又很纳闷了,写了这么长篇幅的笔洗,和本篇要说的房子有关系吗?明显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文不对题嘛!作者理解大家的疑虑,也不会故意吊着大家的胃口,接下来就告诉大家两者之间的关联。 民国年间,有一收藏大家著古玩文集,书中记载了一篇杂文,说的是一个“翠镯换钧窑笔洗”的故事。据载,北平有一旧朝翰林,新娶了一房年轻的姨太太。一天,这位姨太太私自将老翰林珍藏的一方宋代钧瓷笔洗拿去换了一只她心仪已久的翠镯。老翰林知道后火冒三丈,高喊“钧窑一具千重厦,别说一镯,百镯不及”,不久便命归西天。后传这方笔洗以2.5万块银元卖给了美国古董商,这些钱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京城郊外能买到上千亩良田。 有网文称,民国早期,在北平,一个普通的四合院,占地半亩,时价二百银元左右。照此计算,一方笔洗能置多少间房,大家都能算得出来吧!这就是“千亩良田,万间房”的价值。 写到这里,读者应该明白房子和古董之间的关联了吧。虽说年代不同,环境不同,本没有什么可比性,但至少说明了一个很浅晰的道理——古董也能换来房子。就是现在,如果谁家里有那么一件宝贝,舍得出手去,房子就有了。 曲波就有一方龙泉青瓷莲花笔洗。笔洗形莲,一寸见方,身外堆贴莲花细茎,茎端出叶,口开莲花,边首有蓬,施青釉。注半洗清水,明澈见底,如雨后水露,惟妙惟肖,尽展龙泉青瓷“青如玉、明如镜、声如磬”之韵。 说起这方笔洗,还是得自曲波的无心插柳。那年,他为了研究笔洗溯源,曾跑遍苏浙皖赣,探访名门大家,在浙皖山区的一隅千年古村拜访一位百岁瓷匠时,不知是天缘地份,还是前债今还,一番深谈之后,老瓷匠拿出一方笔洗直接送给了他。 当时,曲波是一脸的惊愕,更是忐忑不安。他虽然研究笔洗,但对瓷器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讲起来是“钧、汝、官、定、哥”五大名窑,青瓷、白瓷、青花瓷随口就能说上两句,其实是一知半解,半瓶水晃荡。但是,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个青瓷笔洗时,就知道那是地道的龙泉窑瓷,年代至少在元明之前。 “老人家,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曲波朝老瓷匠连连摆手,一个劲地鞠躬,婉言辞谢。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老瓷匠喃喃自语,经历岁月沧桑的脸庞露出身心释然的神情。 “老人家,真得使不得!”曲波明白老瓷匠的心意——这就是老一辈传统工匠的坚守和执着,他们的价值理念已如古树错根、盘土破岩,深深地融入自己的决择取舍中,与金钱无关。 “一支狼毫写尽人生蹉跎,一方笔洗涤清世间险恶……” 老瓷匠低沉地说完这句话,起身走到院角的窑口,望着窑炉里熊熊燃烧的柴火,目光深邃,留给曲波一个已见佝偻却依旧坚毅的背影。 “一笔一洗经历岁月曲折,一瓦一砖蕴含人生哲理……” “房子其实也是一件古董,到底价值几何,谁也不知道。唯一能够说清的,还是人的欲望……” 夜深了,曲波坐在书房里,桌子上放着那方龙泉青瓷笔洗,思绪万千,踌躇不定。在笔洗的旁边,放着一折精美的楼盘宣传册……(本篇完) |